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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九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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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建时间: 2008-07-07
最后更新时间: 2015-01-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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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  志

凡人日记(转载)

作者:   分类:生活随笔及其他     浏览:2900次   回复:0次  
发表时间:2009-02-20 14:35:21
     
谭伦科
 
   这篇日记原本名为《仿狂人日记》,据说他的作者已于三月前跳楼自杀。消息被单位封锁,只在内部QQ上作了简单的说明。作者在单位是一个没有地位的青年人,职称不过是助教;作者的单位也并非211、985之类的有名大学,所以没引出什么风波。用过的电脑很快被卖到旧货市场里修电脑的摊主。那摊主是我老乡,和他聊天时,我发现了这个文件。 鲁迅先生曾描写一位被隐姓埋名名的昆仲君,在病中写了日记,因语言张狂,荒唐透顶,遂被命名为《狂人日记》。很明显,作者的文字是亦步亦趋地仿鲁迅先生《狂人日记》而作,如股票借壳上市,颇多自我夸大与虚构,名为日记,实为小说。不过,其思维平常,文字平实,措辞无惊人之处,胸中更无很多的正义,无论精神与文采与鲁迅先生相比,差在十万八千里以上。故更名为《凡人日记》,呈现给大家。好在作者没有留名,文中人物姓甚名谁也不详,日记发表不会引来官司。作者亲属也不会索要版权费,毕竟这样的日记可能作者的亲属是不知道的。特此说明。
 
   
 
    今天晚上,很好的灯光。
    我不见他,已是十多年;今天见了,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十多年,人家的日子也不过如此。当上处长的人,也有求于人。不然,他对我何以如此殷情呢?
    我怀疑得有理。
 
   
 
    今天晴空万里,这是一天的好兆头。早上刚一进校门,赵院长便迎上来,以怪异的眼色:似乎接近我,又似乎怕我。还有七八个老师,交头接耳地议论我,张着嘴,对我笑了一笑;我便从脚跟直热到脑门,晓得他们有求于我,而且都已布置妥当了。
    我满脸高兴,稍微挺起胸走我的路。前面一群学生,也在那里议论我;眼色也同赵院长一样,脸上也快意。我想我同这些学生素不相识,他们竟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问,“你们怎么会认识我?”他们就大笑起来。
    我想:我同赵院长本没有什么关系,与学院的的老师们更没有什么来往;只是我有一个同学,在这里教书,刚当上处长。我为同学留校曾出谋划策了一回,同学非常满意。赵院长既然器重他,一定也听到我的努力,代为欣喜;约定学院的老师,要对我客气些。但是学生呢?他们根本不应该知道我的来历,何以今天也睁着媚眼睛,似乎接近我,似乎想粉丝我。这真教我兴奋,教我太受宠若惊了。
 
    我明白了。这是他们的院长宣传的!
 
   
 
    晚上总浮想联翩。凡事须得思考,才会明白。
    他们——也有给院长拟过报告的,也有给书记打过雨伞的,也有行了贿赂没得到项目的,也有因为频繁拜访获得赞助的;他们那时候的脸色,全没有昨天这么白,也没有这么亮。
    最可爱的是昨天校园的那个女老师,夸他学生,嘴里说道,“学生呀!你要像他那样才有出息!”她用媚眼看着我。我心中一颤,喜形于色;那油头粉面的老师们,便都鼓起掌来。陈教授赶上前,把我拉进了饭店。
    拖我进饭店,店里的人都装作特别认识我;他们的脸色,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进了小包间,便反扣上门,宛然是关了一只凤凰。这一件事,倒教我猜出个大概。
    就在昨天,西关大学的一个老师专程来访,得意地对我的同学说,他们学校来了一个大干部,让大家给摆平了;几个人轮番上阵,有的用卡拉OK加XO,有的用老字画和温泉浴。我插了一句嘴,老师和同学便都给我鼓掌。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,全同外面的那些老师一模一样。
    想起来,我从脚跟兴奋到头发。
    他们会拍别人的马屁,就未必不会对我拍马屁。
    你看那女人“他那样有出息”的话,和一伙细皮嫩肉的老师的笑,和昨天老师的话,明明是暗示。我看出她话中全是赞,笑中全是蜜。他们的牙齿,全是白晃晃的排着,这都是拍马屁的家伙。
    照我自己想,虽然不是能人,自从给我的同学当上了处长,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,我只能猜测。只要他们一高兴,便说我是聪明人。我还记得同学教我学会说话,无论怎样谦虚的人,赞美他几句,他便有些得意忘形;即使是赞美坏人几句,他便自觉说“脱胎换骨,与前不同”。我已经能猜出他们的心思,八九不离十;况且是要拍马屁的时候。
    凡事总须思考,才会明白。古往今来拍马屁,我也还记得,虽然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的每个年代,清清楚楚地都写着“恭喜发财”几个字。我兴致正高,认真看了半夜,从字缝里看出变形的字来,这满本都写着的变形字其实是“忽悠”!
   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,教师说了这许多话,却都笑吟吟的睁着大眼看我。
    我也是人,我也希望有人拍我马屁忽悠我!
 
   
    晚上,我本想静坐一会儿。陈教授请我去唱歌。一个包间,一个陪唱女。这女人的眼睛,蒙蒙胧胧的,口红很厚,同那一伙谄媚我的人一样。唱了几嗓子,乱腔乱调的,她和机子评出的分数居然是天赋一百分。
    我说那女的说,“呆在这屋里我闷得慌,想到外面走走。”那女的不答应,出去了;停一会,又有人来敲开了门。
    我也不动,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;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!我同学引了一个高女人,翩跹步履;她满眼红光,直勾勾盯着我,盯得我只能低头向着地,从眼镜横边暗暗看她。同学说,“今天你兴致很好。”我说“是的。”同学说,“今天请高小姐来,给你陪一陪。”我说“可以!”其实我岂不知道这高女人是狐狸精扮的!无非借了陪客这名目,再多赚起点利润:多一点巴结,也得一点钞票。我也不在乎,反正钱不是我出,胆子装得比他们还放得开。我伸出两个手掌,看她如何下手。高女人坐着,闭了眼睛,摸了好一会,呆了好一会;便张开她的色眼睛说,“不要害羞。我陪着你过夜,你的兴致就解决了。”
    不要怕羞,陪着她过夜!过完夜了,他们是自然把我捧上了天;我有什么好处,他们就都什么好处了。他们这群人,捧我这个人,明目张胆的,一点也不想法遮掩,赤裸裸地下手,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,便放声大笑起来,十分快活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,有的是虚荣和骄傲。高女子和同学,也都张开嘴,笑声吧我的虚荣和骄傲放大回荡。
    但是我终究胆小,他们便继续引诱我,磨光我的最后胆怯。高女人拉着我出门,走不多远,便低声对同学说道,“一定陪好!”同学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!这本不算什么大发现,虽似意外,也在意中:发起吹捧我的人,便是我的同学!
    拍马屁忽悠我的是我同学!
    我是忽悠马屁精的同班同学!
    我自己被人忽悠了,我只不过是善于忽悠者的同班同学!
 
   
    这几天是一直在想:那高女人一定是狐仙扮的,真是天使,她居然会征服一个人的灵魂。她的前辈一定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,既然可以倾国倾城,何况我这个血肉之躯?多少帝王将相、达官贵人、名流专家,都曾拜倒在石榴裙下。一个群书生偶尔放纵一下,何碍人生态度。
    至于我的同学,也毫不吝啬地要赞美他。虽然,私下里我们闲聊的时候,亲口说过“捧犹如棒”。先给人家戴上高帽,以使其沾沾自喜,得意而猝死;如若不死,就让他做出不符合高帽之丑事,引发众怒,将其棒杀;然则,人自知其后果,也宁愿被人捧。盖因被捧而不死者众,一如明星大腕,学界名人,以一瓢水应对众多粉丝,何乐而不为?
 
   
    亮光光的,不知是日是夜。娱乐城的卡拉OK又唱起来了。
    学者的逐名,处长的逐权,董事长的逐利,……
 
   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,为什么要拍我马屁忽悠了。有一个项目,他们直接得到有难度,又不肯下力气做基础,这太费事。所以他们大家连络,想出了对策,不直接出面。试看前几天校园男女的样子,和这几天我同学的作为,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原来是,我有个海外当博士后的表哥,可以挂名学院教授,当负责人投标。他在哈麻大学取得的博士学位,会让项目评审者格外看重。他们既没有不端的行为,又偿了心愿,自然都欢天喜地地发出一种嘻嘻哈哈的笑声。
我同学和我牵线,我同我表哥搭桥。学院承诺我为合作方的负责人。大家不用担心的,合作是科研攻关的捷径,合伙分国家的经费更是一种时髦。效益共享,风险共担,皆大欢喜,和谐小组,和谐校园,和谐社会呢。
    他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。中国人的奥斯卡情节、诺贝尔情节如此之重,奥运会金牌得到一百多块,而诺贝尔金牌数为零,有辱大国风范。领导组织者人人着急,招数奇出。本土学者不行,只好请外来的和尚,不管这外来的和尚是否真的愿意留在庙里敲钟。昨天赵院长的助理,看我几眼,可见他是主谋,早已想好了办法。高女人也是他们请来的,自然瞒不过我。
    最可气的是我的同学,他这些想法,何以不跟我直说;非要入绕着弯子对我进行诱惑呢?还是历来惯了,事事如此呢?还是没把我当成同学只当成客户了,一视同仁呢?
    我惊叹那些拍马屁忽悠的人,他们有着高超的艺术;我要劝那些不会拍马屁忽悠的人,最好及早地学习掌握这门技艺。
 
   
    其实这种做法,只不过几年,他们早已用过多次了,……
忽然来了一个人;年纪不过三十左右,相貌长得很像博士后,满面笑容,对了我点头,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问他,“这样要项目的事,对么?”他仍然笑着说,“其实,我们一点也不缺项目”。我立刻就晓得,他也是一伙,非常喜欢项目的。
我突然心血来潮,不妨多问几句。
    “对么?”
    “这种事问他什么。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……今天灯光很好。”
    灯光很好,他的手机不停地响。我坚持要问,“对么?”
    他不以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,“不……”
    “不对?他们何以如此要项目?”
    “大家都是这样的……”
    “都是这样,便对吗?创新就是不断地要项目吗?”
    他仍旧满脸笑容,不急不恼,睁着眼说,“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……”
    “这样要项目,便是相对的公平吗?”
    “我同意你的判断。这不是也挂名了么,你哪里来的批评的胆量?”
    我直跳起来,张开眼,这人便不见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纪,比我同学小一些,其实早就习以为常了;这一定是他的导师教他的。还怕已经教给他的学生了;所以连更年轻的学生,也都眼巴巴地看我。
 
   
    先拉上别人,又拉上自己,大家都用着彼此不同的眼光相看,互相拍着马屁忽悠着……
    管他是忽悠别人还是自我忽悠,每天能飞来飞去,会来会去,唱来唱去,喝来喝去,才是真的布波一族。博导教授博士硕士处长科长结成一伙,互相劝勉,互相牵掣,互相忽悠,只要大家迈开了步,才能进入创新门槛。
 
   
 
    大清早,去找我同学。他坐在计算机面前打着游戏。我便走到他背后,他头也不回,格外沉静,十分和气的问我道:
    “同学,你有事找我?”
    “对,我有话要说”。我看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过关,只好大声说。
    “我只有几句话,本来不想说,可还是鼓起勇气来说。同学,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。把项目争取下来了,什么也不好好做,经费胡乱地花掉。千万的经费,真正用在实验上的不到百万。钱呢,在豪华轿车上,在飞机商务舱上,在评比宴会上,在专家红包上,偏偏不在实验器材试剂人员酬劳上。为了SCI文章数量,把一个实验的系列数据分开来写。数量上去了,质量呢?我表哥是项目负责人,我怎么要国际同行交差呢?我表哥挂了名,该对项目负责吧,可是经费我表哥不能签字,项目组成员我表哥不能任用,发文章光让我表哥署名不让我表哥审阅,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表哥呢?前几天在一个网络上,有人写了一封检举信,说什么我表哥是一个著名大学的博士后,一年竟然发了20多篇SCI垃圾。还有我,也跟着受牵连。”
这下,他终于离开屏幕上的裸体画面,转过头来,不过满脸没有一点怒色。他慢慢地站起身,按住我肩,让我坐在他的位置上,慢条斯理地说:
你和你表哥没有得到应得的东西吗?祖国东南西北的风景名胜,你不是都看过了吗?祖国辽阔大地的山珍海味,你不是都吃过了吗?政府顾问你表哥不是当上了吗?学会秘书长,你不也当上了吗?争取项目,虽然是你表哥挂帅,要不是学院的努力,你以为单凭你表哥的学术造诣,就一定能够中标吗?没有你表哥,你能成为合作方负责人?如若中资助,功夫项目外,知道吗?对付网络上的留言,方法很多,可以置之不理,也可以找报社花版面宣传,用不着你表哥出面的。再说,那个高女人,昨天还给我发过短信,向你问好呢。
一到他说破我内心的短处,我的脸色就变成青色了。同学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一些人,赵院长和他的学生,也站在那里,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。有的是看不出眼色,因为带着眼镜;有的是仍旧面无表情,默不作声。我认识他们是学院的人,都是依靠项目的人。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,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,应该依靠的;一种是知道不该依靠,可是仍然要依靠,又怕别人看不起,所以听了我的话,虽然有些气愤,似乎找不出反驳的好理由,只好板着脸一言不发。
    这时候,同学也忽然显出笑容,高声说道,
    “你们都出去吧!我们正在商量如何做项目呢!”
    这时候,我又懂得了他们为人做事的巧妙了。他们岂但不肯改,而且早已想好了项目如何交差;预备下了一个大的陷阱给我,让我和表哥往里面跳。只要我们在陷阱里,将来出事了,他们也会平安无事,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好处。老师们感觉到,大家依靠了一个可以靠的人,正是做项目的奇妙之处。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法。
    陈教授也笑哈哈地走进来。他似乎要要按住我的口,可我的情绪不乏平静下来:
    “现在做些正经研究,似乎还来得及,只要你们改变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,真正地做些实验,再进行理论分析,也不枉国家资助,更能立足于世界科学之林。
    “你们要不改,项目经费总也有花尽的时候。经费申请得越多,你们的贪心就越大。贪心越大,就越不会做研究。日积月累,终究会露出马脚。要是那样,整个学院的名声就要被你们毁掉了!你们跟蛀虫也没有两样了!”
    那些老师,都被陈教授劝走了。同学也趁机走出门去了。陈教授劝我不要生气。我头脑发昏,眼前一片漆黑,似乎快站不住。仿佛屋里四周贴的“勤能补拙”、“贵在求真”字画纷纷坠落,竟如石头一半,压住我的胸口。
    过了很久,我才恢复原态。陈教授的表情也变得沉重,面带愧疚。也许是我的申斥起了作用,他们今后会收敛一些。走出办公室,我又回头说了一句:
    “你们现在改正还来得及,真正开始研究吧!你们要晓得将来的社会是容不得科研不端行为的……”
 
    十一
    太阳依旧升起,校园还是热闹,依旧有开不完的会吃不完的宴席。
    我关上笔记本电脑,便想起我同学;晓得师妹堕落的缘故,也全在他。那时我师妹才二十四岁,那聪明伶俐的样子,还在眼前。可惜为了出国,找我同学冒一位院士之名写了推荐信,被国外的教授发现,结果没能出国深造;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她三十岁的有钱老头,当起了贵妇人。同学每当谈起这事,便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”地发一通感叹。
    师妹是被同学害了,我是知道的,不知道师妹心里是如何想的,似乎并不恨他。
    有时候想得多了,似乎更是无法想通。一位韩国人因为学术造假,丢了国家英雄的名誉,再也不能搞科研了。同样的人在中国,依旧可以当科学家。一位美国校长的简历被发现做了假,便做不成校长了。同样的人在中国,仍旧是校长。整个社会似乎都有人在巧妙地利用政府的资金,做一些私人的事情,而得不到任何的惩处。这个部有学术处理局,那个部有科研纠风办,摆设而已。
 
    十二
 
    不能想了。
    几千年来人情世故似乎真是铜墙铁壁,在互相的吹捧之中,关系维系得更加牢靠。一个科研项目里的运作黑洞,比起某些大工程里的猫猫腻腻,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。
    很多人都在无意之中,落入了这个陷阱,正如表哥和我自己一样,……
    打上数千年传统文化烙印的我,当初虽然不知道,现在明白,却是无法自拔了!
 
    十三
 
    从未忽悠和被忽悠过的老师和领导,或者还有?
从娃娃抓起之前,谁来抓抓成年人……
 
二零零八年一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