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 志
父 爱 无 边父 爱 无 边 房汉廷
母亲最为让人记起和怀念,父亲则常被忽视和淡忘。 夜阑人静,听着CD 中流泻出来的古典音乐,一种愁绪翩然而至。正在给领导写讲话稿的我,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。父亲,一个我很少想到的角色,在今夜变得无法再重。 父亲去得很早,算下来草木绿了又黄、黄了又绿了已经二十五次了。 一直想写篇悼念父亲的文章,一直想把自己的无尽愧悔写信告诉他老人家。但二十多年竟然没有成一个字。 是我不善于写作吗?显然在说谎。我写过的各种文章,虽不能说汗牛充栋,恐怕也有千万个字符了。 千万个字符,有论文,有专著,有杂文……,就是没有一个字是写父亲的。 千万个字符,给我换来了名声,换来了尊敬,换来了金钱……,就是没有换来父亲的长在。 每忆及此,心中的愧悔常使自己默然无语。我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,也知道这样更使自己无地自容。但虚荣仍然像野草一样,长久地占据着心田。心荒了,情感还能正常生长吗?于是,年复一年,我就在这荒草地上自以为乐。 父亲是一个朴实得有点掉渣的农民,一点都不像他父亲——那个像孔乙己式的我爷爷。父亲除了早年看到过家里的一点“辉煌”之外,余下的时间几乎没有享受过生活,当然也没做出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。父亲生平有两件常被母亲诟病的事情,一是抽老旱烟,二是逢年过节时耍点小钱。我小的时候,也觉得父亲不该喜欢这些东西,并经常站在母亲一边批判父亲。 因为父亲平凡,因为父亲渺小,因为父亲还耍钱,所以我不愿写他。 父亲是一个极为善良的人,一辈子没做一件亏心的事。我所见到的他,几乎都在帮助别人,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。记得那时粮食总是不够吃,可奔着父亲来的亲戚朋友又特别多。家中本无物,父亲又是极爱面子的人,客人来的时候,总是想尽办法给予“高规格”的招待。那时,家里最好的食品是炒鸡蛋,远远地就能闻到香味。当我雀跃着跑回家,围着锅台不肯离去的时候,父亲总是离开客人和我说:小兔崽子,等客人吃完了就给你。于是,我就乖乖地做母亲吩咐下的事情,乖乖地等着客人嘴下留情。实际上,我的经验告诉我,这种守侯常常是白费工夫,同样缺油少荤的客人,怎肯轻易地放弃到嘴的美食呢。所以,不来客人盼着来,而当客人不客气地把最后一块鸡蛋吃到嘴里的时候,我常常又“恨”起了来,是那种小孩实实在在的恨。父亲虽然陪着客人吃饭,实际上他只吃饭和咸菜,对上档次的菜并无“兴趣”。 因为父亲善良,因为父亲善客,因为父亲常常让我空等,所以我不想写他。 父亲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。九岁的时候,其实应该是八岁,我奶奶撇下五个儿女走了。爷爷读过多年私塾,从不事稼穑,即使全家最艰难的时候,他也只爱美酒与诗文。 一家人嗷嗷待哺,而当家的人又是一个不问桑田,鄙视稼穑的人,日子可想而知。爷爷的这种风范,我是熟悉的,他的酸腐气似乎也传到了我的身上。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,只能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担起全家的生活重担。那时正是土匪横行乡里,共产党与国民党相互争权的时代。因我家祖上留下几百亩薄田和几十间草房和一个大门楼,土匪们认为我家有银子,共产党、国民党也认为我家应该多交军饷,支持前线将士抗战。所以,每次兵匪之后,我家都是重灾区,父亲也总是战战兢兢地又过了一劫。 就这样,荒草在我家的房舍上,院落里,田地间飞长着,几个不更事事的小孩也在这恐惧与慌乱的时局下艰难地成长着。只是长着长着,五个小孩只剩下三个了,小叔叔和小姑姑相继夭折了。 因为父亲胆小,因为父亲早熟,因为父亲没能成为显赫的人物,所以我不知道怎样写他。 后来,母亲嫁到了我家,日子开始有些改观,但母亲并不很爱父亲。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父亲驾鹤西游。实际上我所知道的父亲母亲,争吵总是多于和睦相处。20世纪60年代,是中国继兵匪之患后的又一天灾年代,不知有多少人倒在了那个不该倒下的年代。父母生育了七个孩子,我行三,男孩中最小,被母亲称为老小子。因为家里实在太穷,我一直没有自己的被子,只能挤占在父亲的被窝里。这一挤,就挤到了我十四岁。那时,冬天很冷,滴水成冰那种冷,我总是忍着浓浓的倦意不进被窝,而专等父亲把被窝暖过后再进。我睡觉还有个毛病,总是踢被子,父亲则不厌其烦地给我盖被子。更难为情的是,那时的我有时还会把憋的足足的一泡尿撒在父亲的被窝里,弄得到处都是湿冷湿冷的。即使是这样,父亲也只是把我换个地方,并没有斥责的意思。 因为父亲极疼爱我,因为父亲从不斥责我,因为父亲用胸膛和后背呵护着我,所以我难以表达出我不尽的思念。 因家里的变故,本来还算殷实的家一下子滑了下去,刚上学的父亲只好辍学了。父亲没有读成书,却总惦记着自己的孩子能成为读书人,不为别的,只为把他中断了的耕读之家接续起来。解放初期,全县只有一所初中,离我家有一百多华里,还要翻越两座大山,衣食等物完全靠家里运送。即使这样,他还是坚决地把大哥送去读书了。大哥读书的三年,经常看见一个身影翻山越岭,背负重物,奔行在塞外的山路上。 大哥书读的不好,不是功课不好,而是受歧视,弄的他不想读了。说来真是冤枉,那几百亩早就荒废的农田,在土地改革时愣是使我家的成分由富农变成了地主。所以,父亲受歧视,大哥也受歧视。我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,因为小,并不真的感到歧视与否。 九岁那年,我终于不再协助小哥在村里牧猪了。临村的小学接纳了我,在一年级教室的最后一排,有了我的座位。 由于上学太晚,同班的同学大都比我小。即使这样,我也只是班里的一个弱者,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还敢欺负我。父亲看到我上学后闷闷不乐的样子,问起究竟,我只好实话实说了。没想到的是,父亲竟然直接找到了学校,找到了欺负我的小孩的家长。 从此,我在学校的境遇大为改善,学习也开始有模有样了。即使在知识洪荒的七十年代,父亲也常说:别人爱怎么做咱管不了,知识总会有用的。真的要感谢父亲,没有他朴实的鼓励,今天的我或许就是塞北的一个老农,或许就是千千万万进城农民工中的一个,或许……。 高中最后一年,我成为学校重点培养对象。也因此缘故,父亲被学校邀请去,列为第一嘉宾。这件事,大概是我带给父亲最快乐的重大事件了,从校长到班主任,都当着他的面夸我挺优秀,希望家里一定支持云云。父亲回家后,逢人便讲,足足使他高兴了大半年。 1981年,我终于以高分考取了重点大学。老师的赞扬,同学的羡慕,在那个偏僻的乡村回荡了很久。当然,最高兴的人,还是父亲。每次上学走,他都送我到村边的小车站,每次要回家的时候,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到车站守侯,直到我终于从拥挤的人群中挣脱出来。父子相见,自然是高兴。但是乡下人的拘谨,还是没有让我们的情感真正释放过。 1984年春节过后,父亲执意要送我到五十华里外的镇上。同一辆车,两个紧靠着的座位,我和父亲平静地坐着。一路上,没有多少话。我在镇上姐姐家住了一夜,再次启程到赤峰市赶火车。天还没亮,父亲已经从炕上起来,左看右看我要带的东西少没少。 就这样,我又回到了学校,暑假也没有回家。结果,这次相见,竟然成了永诀。当我考完研究生的所有课程后,兴冲冲地往家赶的时候,从表姨家知道了这个迟到大半年的凶信——无情的车轮夺走了我亲爱的父亲。 因为父亲以我为自豪,因为父亲未能见到我娶妻生子,所以我现在的小家除了我,对父亲都只是个曾经的概念。这是我的不幸,这是全家的不幸。 父亲个子很矮,块头也很小,有点“袖珍”男人的样子。据我的感觉,他大约只有 年复一年,我一直在长高,父亲则一直在降低。似乎并不仅在身高上,在其他所有方面都大抵如此。就好象父亲以他的损失来支付我成长的成本一样。是的,至今我还在享用着父亲给我的一切,而他已经在黄土下安睡了二十五年。 父亲去世后,我只见过他一次。1998年母亲走的时候,掘开了父亲的“房间”。那一刻,我离他最近,相隔只有两个厘米吧。父母相继走完了他们的人生,我再也没有回家的欲望了。两个生前勤劳却不和睦的人,是否不再为生活的琐事争吵了呢。把父亲和母亲放在同一龛里,我的心是常常担心的,至今仍然如此。 父亲不是巨人,却有个儿子自诩为巨人;父亲一直在听别人训话,他的儿子却经常训斥别人。到底谁是巨人呢?今天我开始的不仅仅是感念父亲,更多的是佩服父亲了。 父亲对自己节俭的有些吝啬,生活中完全没有了赌场上的豪气。大学假期,有一次和父亲饭后闲谈,我问他对生活有什么要求。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:能够吃上馒头就满足了!看着我自己的儿子对馒头不屑一顾的眼神,再想到一个终日勤劳的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,真的让我语塞良久。大概有千千万万的中国父亲,就是这样承受着不能承受的重压,使他们早已把自己忘却了。 父亲对我的需求有求必应。刚上大学那一学期,我没有手表,总是问同学:几点了。寒假回到家里,聊天中说到了这个话题。说完就完了,我根本没有真的要手表的意思。第二天,父亲和母亲,把一百元钱塞到我的手上,让我到供销社去买块好手表。知道吗?1982年初的一百元,是我们全家一年的积蓄啊。戴上新的上海宝石花手表,着实美了很久。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为此在天寒地冻的时节,做了多次小生意才挣到了这笔钱。这块表如今已不知终处,但父母亲的期望却始终萦绕于怀。 因为父亲吝啬,因为父亲慷慨,因为父亲给我买了手表,所以我一直想写他。 父亲去世后,一直没有托梦给我。是找不到我呢?还是生我的气呢?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会从电脑屏幕中看到他老人家。依然没变的装束,依然有些惶恐的眼神。北京都已经成了停车场了,父亲那边怎么还是老样子呢?我告慰父亲,好日子不会太远了,邓小平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后,不是到您们那边去了吗?那边迟早也会改革开放的。 再抬眼时,窗外已露曙色。 再见父亲,又要等上一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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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顾历史,一个民族从困境中站起来的时候,这个民族将走向成熟和强盛;一个人能够不断从过去反思现在的时候,这个人将不断走向新的成熟。
恩格斯说,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,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,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。这是必要条件但不充分条件。深沉和浩瀚的情感才会激发更大的创造和创新,这是民族崛起的不变音符,这是中国学人的持久情怀。
岁首窗前雪,以为早春梅。